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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卷二

  荊公嘗有詩曰:“功謝蕭規慚漢第,恩從隗始詫燕台。”或謂公曰:“蕭何萬世之功,則功字固有來處,若恩字未見有出也。”荊公答曰:“韓集《闘雞聯句》,則孟郊云‘受恩慚始隗’。”則知荊公詩用法之嚴如此。然“一水護田將綠繞,兩山排闥送青來”之句,乃以樊噲排闥事對護田,豈護田亦有所出邪?有好事者為余言,一日,有人面稱公詩,謂“自喜田園安五柳,但嫌尸祝擾庚桑”,以為的對。公笑曰:“伊但知柳對桑為的對,然庚亦是數,蓋以十日數之也。”余謂荊公未必有此意,使果如好事者之說,則作詩步驟亦太拘窘矣。錢起《送屈突司馬詩》云:“星飛龐統驥,箭發魯連書。”人多稱其工。余恨龐統驥出處無星字,而魯連書有箭字也。《趙給事中晚歸不遇詩》:“忽看童子掃花處,始愧夕郎題鳳來。”前句不用事,後句用二事;皆非律也。

  

  《錢起集》前八卷後五卷。鮑欽止謂昭宗時有中書舍人錢珝,亦起之諸孫,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。余初未知其所據也。比見前集中有《同程七早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蚤”,同)入中書》一篇云:“不意雲霄能自致,空驚鴛鷺忽相隨。臘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臈”)雪新晴柏子殿,春風欲上萬年枝。”《和王員外雪晴早朝》云:“紫微晴雪帶恩光,繞仗偏隨鴛鷺行。長信月留寧避曉,宜春花滿不飛香。”二詩皆珝所作無疑,蓋起未嘗入中書也。集中又有《登彭祖樓》一詩,而薛能集亦載,則知所編甚駁也。

  

  陳去非嘗為余言:唐人皆苦思作詩,所謂“吟安一箇字,撚斷數莖須”,“句向夜深得,心從天外歸”,“吟成五字句,用破一生心”,“蟾蜍影裏清吟苦,舴艋舟中白髮生”之類是也。故造語皆工,得句皆奇,但韻格不高,故不能參少陵之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之”字)逸步。後之學詩者,儻(《歷代詩話》本下有“或”字)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,此速肖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連胸”)之術也。余嘗以此語似葉少蘊,少蘊云:李益詩云:“開門風動竹,疑是故人來”,沈亞之詩云:“徘徊花上月,虛度可憐宵”,皆佳句也。鄭谷掇取而用之,乃云:“睡輕可忍風敲竹,飲散那堪月在花”,真可與李沈作仆奴。由是論之,作詩者興致先自高遠,則去非之言可用;儻不然,便與鄭都官無異。

  

  杜甫讀蘇渙詩,則曰:“餘發喜卻變,白間生黑絲。”高適觀陳十六史碑,則曰:“我來觀雅制,慷慨變毛髮。”

  

  方干詩,清潤小巧,蓋未升曹、劉之堂,或者取之太過,余未曉也。王贊嘗稱之曰:“鋟肌滌骨,冰瑩霞絢,嘉肴自將,不吮餘雋。麗不芬葩,苦不癯棘,當其得志,倏與神會。”孫郃嘗稱之曰:“其秀也,仙蕊於常花;其鳴也,靈鼉於衆響。”觀其所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所”字)作《登靈隱峰詩》云:“山疊雲霞際,川傾世界東。”《送喻坦之詩》云:“風塵辭帝里,舟檝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楫”,同)到家林。”此真兒童語也。《寄喻鳧》云:“寒蕪隨楚盡,落葉渡淮稀。”而《送喻坦之下第》又云:“過楚寒方盡,浮淮月正沉。”《贈路明府詩》云:“吟成五字句,用破一生心。”而《贈喻鳧》又云:“才吟五字句,又白幾莖須。”《稱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湖”)湖心寺中島》云:“雪折停猿樹,花藏浴鶴泉。”而《寄越上人》又云:“窗接停猿樹,嵒飛浴鶴泉。”《於使君詩》云:“月中倚棹吟漁浦,花底垂鞭醉鳳城。”而《送伍秀才詩》又云:“倚棹寒吟漁浦月,垂鞭醉入鳳城春。”塵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觀”)其語言,重複如此,有以見其窘也。至於“野渡波搖月,空城雨翳鍾”,“白猿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猨”,同)垂樹窗邊月,紅鯉驚鉤竹外溪”,“義行相識處,貧過少年時”等句,誠無愧於孫、王所賞。

  

  李長吉云:“我生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當”)二十不得意,一生愁心,谢如梧蘭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一心愁謝如枯蘭”)。”至二十七而卒。陳無己《除夜詩》云:“七十已強半,所餘能幾何。遙知暮夜促,更覺後生多。”至四十九而卒。語意不祥如此,豈神明者先受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授”)之耶?

  

  連綿字不可挑轉用,詩人間有挑轉用者,非為平側所牽,則為韻所牽也。羅昭諫以泬寥為寥泬,是為平側所牽,《秋風生桂枝詩》所謂“寥泬工夫大”是也。又以汍瀾为瀾汍,是为韵所牵,《哭孙员外诗》所谓“故侯何在泪瀾汍”是也。

  

  老杜詠《螢火詩》云:“幸因腐草出,敢近太陽飛。未足臨書卷,時能點客衣。”似譏當時閹人用事於人君之前,不能主張文儒,而乃如青蠅之點素也。說者乃謂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,豈不誤哉。羅隱竊取其意,乃曰:“不思曾腐草,便擬倚孤光。若道通文翰,車公業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照”)肯長。”其視前作愧矣。

  

  沈存中云:“退之《城南聯句》云:‘竹影金瑣碎。’金瑣碎者,日光也,恨句中無日字爾。”余謂不然,杜子美云:“老身倦馬河堤永,踏盡黃榆綠槐影。”亦何必用日字?作詩正欲如此。

  

  詩家有換骨法,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,使加工也。李白詩云:“白髮三千丈,緣愁似箇長。”荊公點化之,則云:“繰成白髮三千丈。”劉禹錫云:“遙望洞庭湖翠水(“翠水”,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水面”),白銀盤裏一青螺。”山谷點化之,則云:“可惜不當湖水面,銀山堆裏看青山。”孔稚圭《白苧歌》云:“山虛鍾響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磬”)徹。”山谷點化之,則云:“山空響管弦。”盧仝詩云:“草石是親情。”山谷點化之,則云:“小山作朋友,香草當姬妾。”學詩者不可不知此。

  

  魯直謂陳後山學詩如學道,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。客有為余言後山詩,其要在於點化杜甫語爾。杜云“昨夜月同行”,後山則云“勤勤有月與同歸”。杜云“林昏罷幽磬”,後山則云“林昏出幽磬”。杜云“古人日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去”)已遠”,後山則云“斯人日已遠”。杜云“中原鼓角悲”,後山則云“風連鼓角悲”。杜云“暗飛螢自照”,後山則云“飛螢元失照”。杜云“秋覺追隨盡”,後山則云“林湖更覺追隨盡”。杜云“文章千古事”,後山則曰“文章平日事”。杜云“乾坤一腐儒”,後山則曰“乾坤着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著”,同)腐儒”。杜云“孤城隱霧深”,後山則曰“寒城着霧深”。杜云“寒花只暫香”,後山則云“寒花只自香”。如此類甚多,豈非點化老杜之語而成者?余謂不然。後山詩格律高古,真所謂“碌碌盆盎中,見此古罍洗”者。用語相同,乃是讀少陵詩熟,不覺在其筆下,又何足以病公。

  

  《五代史補》載羅隱《題牡丹》云:“若教解語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雖然不語”)應傾國,任是無情也動人。”曹唐曰:“此乃詠子女障子爾。”隱曰:“猶勝足下作鬼詩。”乃誦唐《漢武要(按《歷代詩話》本原亦作“要”,點校者據《類編》本改作“宴”)宴王母詩》曰:“樹底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洞裏”)有天春寂寂,人間無路月茫茫。”豈非鬼詩。《南史》載孝武嘗問顏延之曰:“謝莊《月賦》何如?”答曰:“莊始知‘隔千里兮共明月’。”帝召莊,以延之語語之。莊應聲曰:“延之作《秋胡詩》,始知‘生為久離別,沒為長不歸。’”《典論》云:“文人相輕,自古而然。”

  

  高適《別鄭處士》云:“興來無不愜,才大亦何傷。”《寄孟五詩》云:“秋氣落窮巷,離憂兼暮蟬。”《送蕭十八》云:“常苦古人遠,今見斯人古。”《題陸少府書齋》云:“散帙至棲鳥,明灯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鐙”)留故人。”皆佳句也。《上陳左相》云:“天地莊生馬,江湖範蠡舟。”亦有含蓄。但莊子謂天地一指,萬物一馬,而以天地為馬,悮矣。

  

  晉張翰憶吳中蓴菜鱸膾而歸,而高適屢作越上用。如《送崔功曹赴越》云:“今朝欲乘興,隨爾食鱸魚。”《送李九赴越》云:“鏡水若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君”)所憶,蓴羹子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余”)舊便。”人以為疑。余攷《地理志》,漢吳縣隸今會稽郡,則以鱸魚作越上,亦無傷也。

  

  山谷詩多用“稻田衲”,亦云“田衣”。王摩詰詩云:“乞飯從香積,裁衣學水田。”又云:“手巾花氎净,香帔稻畦成。”豈用是邪?

  

  魯直謂東坡作詩,未知句法。而東坡題魯直詩云:“每見魯直詩,未嘗不絕倒。然此卷語妙甚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甚妙”,無“語”字),而殆非悠悠者可識。能絕倒者已是可人。”又云:“讀魯直詩,如見魯仲連、李太白,不敢復論鄙事。雖若不適用,然不為無補。”如此題識,其許之乎,其譏之也?魯直酷愛陳無己詩,而東坡亦不深許。魯直為無己揚譽無所不至,而無己乃謂“人言我語勝黃語”何耶?

  

  自古工詩者,未嘗無興也。覩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觀”)物有感焉,則有興。今之作詩者,以興近乎訕也,故不敢作,而詩之一義廢矣!老杜《萵苣詩》云:“兩旬不甲坼,空惜埋泥滓。野莧迷汝來,宗山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生”)生實於此。”皆興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。至高適《題張處士菜園》則云:“耕地桑柘間,地肥菜常熟。為問葵藿資,何如廟堂肉。”則近乎訕矣。作詩者苟知興之與訕異,始可以言詩矣。

  

  張籍,韓愈高弟也。愈嘗作《此日足可惜》贈之,八百餘言。又作《喜侯喜至》之篇贈之,二百餘言;又有《贈張籍》一篇,二百言,皆不稱其能詩。獨有《調張籍》一篇大尊李杜,而末章有“顧語地上友,經營無太忙”之句。《病中贈張籍》一篇有“半塗喜開鑿,派別失大江。吾欲盈其氣,不令見麾幢”之句。《醉贈張徹》有“張籍學古淡,軒昂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鶴”)避雞群”之句。則知籍有意於慕大,而實無可取者也。及取其集而讀之,如《送越客詩》云:“春雲剡溪口,殘月鏡湖西。”《逢故人詩》云:“海上見花發,瘴中聞鳥飛。”《送海客詩》云:“入國自獻寶,逢人多贈珠。”“紫掖發章句,青闈更詠歌。”如此之類,皆駢句也。至於語言拙惡,如:“寺貧無施利,僧老足慈悲。”“收拾新琴譜,封題舊藥方。”“多申請假牒,祗送賀官書。”此尤可笑。至於樂府,則稍超矣。姚秘監嘗稱之曰:“妙絕《江南曲》,淒涼《怨女詩》。”白太傅嘗稱之曰:“尤攻樂府詞,舉代少其倫。”由是論之,則人士所稱者非以詩也。

  

  應制詩非他詩比,自是一家句法,大抵不出於典實富豔爾。夏英公《和上元觀燈詩》云:“魚龍曼衍六街呈,金鎖通宵啟玉京。冉冉遊塵生輦道,遲遲春箭入歌聲。寶坊月皎龍灯淡,紫館風微鶴燄平。宴罷南端天欲曉,回瞻河漢尚盈盈。”王岐公詩云:“雪消華月滿仙台,萬燭當樓寶扇開。雙鳳雲中扶輦下,六鼇海上駕峯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山”)來。鎬京春酒霑周燕,汾水秋風陋漢材。一曲昇平人共樂,君王又進紫霞杯。”二公雖不同時,而二詩如出一人之手,蓋格律當如是也。丁晉公《賞花釣魚詩》云:“鶯驚鳳輦穿花去,魚畏龍顏上釣遲。”胡文恭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公”)云:“春暖仙蓂初靃靡,日斜芝盖尚徘徊。”鄭毅夫云:“水光翠繞九重殿,花氣醲薰萬壽杯。”皆典實富豔有餘。若作清癯平澹之語,終不近爾。

  

  翰苑作春帖子,往往秀麗可喜。如蘇子容云:“璇宵一夕斗摽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標”)東,瀲灩晨曦照九重。和氣薰風摩蓋壤,競消金甲事春農。”鄧溫伯云:“晨曦瀲灩上簾櫳,金屋熙熙歌吹中。桃臉似知宮宴早,百花頭上放輕紅。”蔣潁叔云:“昧旦求衣向曉雞,蓬萊仗下日將西。花添漏鼓三聲遠,柳映春旗一色齊。”梁君貺詩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詩”字)云:“東方和氣斗回杓,龍角中星轉紫霄。聖主問安天未曉,求衣親護玉宸朝。”皆佳作也。余觀鄭毅夫《新春詞》四首,其一云:“春色應隨步輦還,珠旒玉幾照龍顏。紫雲殿下朝元罷,便領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令”)東風到世間。”其二云:“春風細拂綠波長,初過層城度建章。草色未迎雕輦翠,柳梢先學赭衣黃。”其三云:“晴暉散入鳳凰樓,一行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桁”)珠簾不下鉤。漢殿鬬簪雙彩燕,併和春色上釵頭。”其四云:“小池春破玉玲瓏,聲觸簾鉤漸好風。閑繞闌干掐花樹,春痕已著半梢紅。”觀此四詩,與帖子格調何異?豈久於翰苑而筆端自然習熟邪?

  

  咸平景德中,錢惟演、劉筠首變詩格,而楊文公與王鼎、王綽號“江東三虎”,詩格與錢、劉亦絕相類,謂之“西昆體”。大率效李義山之為豐富藻麗,不作枯瘠語,故楊文公在至道中得義山詩百餘篇,至於愛慕而不能釋手。公嘗論義山詩,以謂包蘊密緻,演繹平暢,味無窮而炙愈出,鎮彌堅而酌不竭,使學者少窺其一斑,若滌腸而浣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洗”)骨。是知文公之詩,有得於義山者為多矣。又嘗以錢惟演詩二十七聯,如“雪意未成雲着地,秋聲不斷鴈連天”之類,劉筠詩四十八聯,如“溪牋未破冰生硯,壚酒新燒雪滿天”之類,皆表而出之,紀之於《談苑》。且曰二公之詩,學者爭慕,得其格者,蔚為佳詠。可謂知所宗矣。文公鑽仰義山於前,涵泳錢、劉於後,則其體制相同,無足怪者。小說載優人有以義山為戲者,義山服藍縷之衣而出。或問曰:“先輩之衣何在?”曰:“為館中諸學士撏扯去矣。”人以為笑。

  

  顏延之謝靈運各被旨擬《北士篇》,延之受詔即成,靈運久而方就。梁元帝云:“詩多而能者沈約,少而能者謝朓,雖有遲速多寡之不同,不害其俱工也。”

  

  米元章賦詩絕人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妙”),而人罕稱之者,以書名掩之也。如《不及陪東坡往金山作水陸詩》云:“久陰障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陣”)奪佳山川,長瀾四溢魚龍淵。衆看李、郭渡浮玉,晴風掃出清明天。頗聞妙力開大施,足病不列諸方仙,想應蒼壁有垂露,照水百怪愁寒煙。”《栖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柄”)雲閣》云:“雲出救世旱,澤浹雲尋歸。入石了不見,豐功已如遺。龍騫荐復起,抱石明幽姿。雲乎無定所,隱者何當栖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棲”)。”如此二詩,殆出翰墨畦徑之表,蓋自邁往淩雲之氣流出,非尋規索矩者之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所”)可到也。

  

  余襄公靖嘗在契丹作胡語詩云:“夜筵沒邏臣拜洗,兩朝厥荷情幹勒。微臣雅魯祝君統,聖壽鐵擺俱可忒。”沒邏言後,盛拜洗言受賜,厥荷言通好,幹勒言厚重,鐵擺言嵩高也。沈存中《筆談》載刁約使契丹戲為詩云:“押燕移離畢,看房賀跋支。踐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賤”)行三匹裂,密赐十貔狸。”移离毕,如中国執政官;賀跋支,執衣防閤人;匹裂,小木罌;貔狸,形如鼠而大,狄人以為珍饌。二詩可作對,故表而出之。

  

  詩之有思,卒然遇之而莫遏,有物敗之則失之矣。故昔人言覃思、垂思、抒思之類,皆欲其思之來,而所謂亂思、蕩思者,言敗之者易也。李棨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鄭綮”)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,唐求詩所遊歷不出二百里,則所謂思者,豈尋常咫尺之間所能發哉!前輩論詩思多生於杳冥寂寞之境,而志意所如,往往出乎埃塧之外。苟能如是,於詩亦庶幾矣。小說載謝無逸問潘大臨云:“近日曾作詩否?”潘云:“秋來日日是詩思。昨日捉筆得‘滿城風雨近重陽’之句,忽催租人至,令人意敗,輒以此一句奉寄。”亦可見思難而敗易也。

  

  韓退之《調張籍詩》曰:“刺手拔鯨牙,舉瓢酌天漿。”魏道輔謂高至酌天漿,幽至於拔鯨牙,其用思深遠如此。彼獨未讀《送無本詩》爾。其曰:“我嘗示之難,勇往無不敢。蛟龍弄牙角,造次欲手攬。衆鬼囚大幽,下覷襲元窞。”言手攬蛟龍之角,下覷衆鬼之窞,皆難事,而無本勇往無不敢,蓋作文以氣為主也。則《調張籍》之句,無乃亦是意乎?

  

  孟郊詩云:“食薺腸亦苦,強歌聲無歡。出門即有礙,誰謂天地寬。”許渾詩云:“萬里碧波魚戀釣,九重青漢鶴愁籠。”皆是窮蹙之語。白樂天詩云:“無事日月長,不羈天地闊。”與二子殆宵壤矣。《青箱雜記》載李泰伯一絕云:“人言落日是天涯,望極天涯不見家。已恨碧山相掩映,碧山還被暮雲遮。”識者曰,此詩意有重重障礙,李君其不偶乎!後果如其言。